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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曲未满 (第1/2页)

2024年10月3日,宁晋从上海回来,刚要开门进家,见到快递包裹已是摆在门口。宁晋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与激动,赶紧拾起包裹拆开,就见里面装着的是一个老式手机电池。

“回来啦?”夫人在门前接过背包,“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?”

“也没什么,”宁晋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,“这趟又是来去匆匆,也没时间好好逛逛,就买了一罐冠生园的大白兔。”

“敷衍了事。”夫人对着糖罐瞥了一眼,接着把脏衣服掏了出来,转身走到阳台。

十几年的夫妻,早已没了当初激情和浪漫,双方谁也不会为了什么礼物,为了什么说话态度而在意,大家所关注的是家里的柴米油盐,小孩的生活学习。

夜深人静,一部尘封了十六年的诺基亚8250手机从抽屉里拿了出来。宁晋在手中端详片刻,装上了充满电的电池,最后按下了开机键。随着“嘀”的一声轻响,手机屏幕上发出淡淡的光……

2005年1月21日

上海衡山路一家名叫SP Club 的音乐轻吧里,人头攒动,杯盏交错。酒吧角落的一张四人台边,坐着四个大学生模样的人。

“来,302的哥几个,咱们把这杯再干了。”

四个大男孩,一起端起酒杯,将杯中的Tiger生啤一饮而尽。

绚丽的霓虹灯,将上海的夜空点亮;激情的演奏,在这座城市回荡。宁晋心中百感交集,自己阴差阳错,考上东政哲学系,转眼就到了毕业季,这同间寝室的四个兄弟,下回不知何时再相聚。学哲学的,毕业就等于失业,这个专业就业面实在是太窄,其他专业对口岗位要么是僧多粥少,要么是僧多粥多,而对于哲学专业可谓是僧少粥无。眼下的就业方向无非就是三条路——行政类公务员、专业教师和寺庙。

“哥几个都确定好了吗?最后一个学期都去哪?”宁晋有些不舍地问。

“我哪也不去,继续待在宿舍,准备换专业。”

吴坚的话让大家都不意外,他从刚进校就给他自己定下了目标,先进名牌大学,之后读研,最后留校,现在他离最后的目标越来越近。吴坚是山东临沂人,在四人里面年纪最大,性格最沉稳。他在别人看电影、谈恋爱、打游戏、睡大觉的时候,不是在图书馆,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;他在别人浑浑噩噩、嘻嘻哈哈的时候,先后当选哲学系学生会干部,成为党员。目前,他在全力备战,考的还是本校最难考的专业——法学硕士。又据可靠消息,学校准备将他“保研”。

“老大,我祝你成功。”宁晋放下酒杯又问:“老二,你呢?”

“我啊!还能去哪?”寝室排行老二的徐华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,“先到我爸公司那里挂个名,先把实习鉴定混出来再说。要么你跟我一起,让我爸给你挂一个实习行政助理职位?”

徐华是苏州人,生的白白净净,行事特立独行,在大家刚进校跟女生说句话都会脸红的时候,他已是将外系的学姐揽入怀中。过了两年,大家才渐渐知道,徐华有个开跨国贸易公司的老爸,家里具体有多少资产,没人说得清楚。

“我再考虑考虑。”宁晋打了一个哈哈,转头又问:“老三,你怎么打算?”

“我还不知道呢。”排行老三的刘晨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学校也不给推荐单位,我不像哥几个,要么有计划,要么有门路,我是两眼一抹黑,实在不行,把头一剃,到龙华寺里做个实习小弥撒。”

刘晨是宁晋的同乡,都来自南京,又睡在上下铺,感情自然很不一般。大家本来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,但却是气味相投,喜欢一唱一搭。

“老四,”刘晨端起酒杯,对着宁晋继续说道:“不如我们注册一家公司,挂靠一家寺庙,包装成国学大师,运用哲学思想,专门为人答疑解惑,指点迷津,你看,怎么样?”

“哈哈,好主意。”宁晋亲热地拍了拍刘晨的肩膀,心里却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想法。

“这个好,”吴坚点了点头,“要是我考研不中,别忘了带上我。”

“要说理论水平,我是自愧不如。”徐华一脸认真,“兄弟要我注资,我是义不容辞。”

“好,大路朝天,各显其能,兄弟们,我们再干一杯。”

满满一杯酒下肚,宁晋有些飘飘然然,寝室的兄弟们或多或少的知道,自己将在寒假后,在东政附中做实习教师。对于有些人,路要靠自己走出来;而对于有些人,路已经有人提前铺好。

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

总有个记忆挥不散

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

总有着最深的思量

……

一首动听的《城里的月光》在这时传来,宁晋用有些迷醉的眼神转头一看,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主唱女孩,原来是如此的动人,乍一看有点像蔡依林,细一看又有点像王心凌。宁晋揉了揉眼睛,这女孩还真是不一般,略带青涩的面容,唱出过来人的感觉,窈窕的身形,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。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触碰了一下,跳的越来越是飞快。

“老四,老四……”徐华的手在宁晋面前晃了晃,“眼睛都看直了?”

“看来这地方是来对了。”刘晨笑着附和道。

“老四,”徐华问:“要不要我请这小姑娘过来喝一杯?”

“老二,”刘晨说:“俗了不是?我看还不如让这女孩为我们老四专门唱一首。”

“好!就这么定了!”徐华转头大喊:“服务员,过来。”

“老二,你这是……”宁晋感到自己心里一阵慌乱。

一个服务已是生应声而来: “你好,请问有什么吩咐?”

徐华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,自如地递了过去:“我想点首歌,要适合我们哥几个的品味,另外你再帮我送支花,就说是这位先生送的。”

“好的,我明白了。”服务生接过钱,立刻转身离开。

宁晋的目光已不能从那女孩身上移开,忐忑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。音乐一停,女孩便被那服务生请到台下,小声交流了几句。就见女孩点点头,跟着朝服务员手指的方向看来,两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了一起,自己立即像是触了电一般。女孩微微点头示意,让自己更是坐立不安,很快女孩再次登上舞台,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说道:“那我将这首歌送给台下的这个人……”

为什么只和你能聊一整夜

为什么才道别就又想见面

在朋友里面

就数你最特别

总让我觉得很亲很贴

……

友达以上

恋人未满

甜蜜心烦

愉悦混乱

我们以后

会变怎样

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

……

2005年1月22日

晚上10点,上海花园酒店四楼一个名叫居酒屋的酒吧里,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。

“今朝是啥日子,介许多人?勿晓得下班还要等到啥辰光?”一个服务员小声抱怨道。

“是额呀!吾要赶不上末班车就惨了。”另一个服务员低声附和。

“唉!Qing,听讲侬住在浦东,哪能住在介远个地方啦?”

“还好了,”申晴不以为然,“就调一部车,坐一个多钟头就到了,等到地铁13号线通了,就半个钟头个事体。”

“等到那条地铁通了,还勿晓得到啥个辰光呢?到了那日子,阿拉还勿晓得在啥地方做呢……”

“勿要聊天了!”酒吧领班过来训斥道:“么看到那桌客人在招手嘛?”

“哦!”申晴赶紧跑开,对着那个招手的老外,微笑着问:“Can I help you?”

“One more please.”

“Just moment please.”

说着,申晴迅速撤掉台面上的所有物品,而后从吧台又拿了一支冰镇啤酒和挂霜的杯子,再用托盘端到客人面前,依次摆上杯垫和杯子,最后将啤酒缓缓注入杯中。一切动作都是显得有条不紊,训练有素。

凌晨一点半,申晴拖着疲惫的身体,坐上了回家的公交。在花园酒店的实习期还有一个月,等到毕业以后,是继续念书,还是即刻踏入社会,申晴不停地问自己,一直都没有答案……

“嘀嘀、嘀嘀……”

两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传来,申晴打开手机一看,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段文字:

“您好,申小姐,我是皇家夜总会的李经理,昨天有幸在衡山路酒吧一睹你的风采,大为感动,万分希望能再次听到你的歌声,方便打这个电话,我24小时接听。如果有空,来我们夜总会玩,地址凯旋路68号,我随时恭候。”

申晴退出短信,不由苦笑一声,自己虽是刚刚踏入社会,但心里十分清楚,这种夜总会到底是什么地方?这个李经理又是何许人也?如果自己没有猜错,他就是一个拉人头的,会不择手段地诱骗一些不明真相的女孩,走向一条不归路。自己的同学就有这样的例子,被一个所谓的经纪人用花言巧语骗去陪所谓的导演,陪着陪着就陪到床上,直到彻底自甘堕落。所谓的相貌和才艺,到底能自己带来机遇,还是险恶?

申晴想到儿时,从小奔奔跳跳,能歌善舞,从小到大,所有人都说自己是个从事艺术的好苗子,自己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上海艺校。到了艺校,自己才发现,从艺之路有多么艰辛。自己上的这个艺校,自然不比北影、上影、南艺、上艺这些耳熟能详的院校,这学校只教相应的技能,毕业以后都是要靠自己打拼。这么多人都怀揣着明星梦,可到最后能做个三线明星,已经是凤毛麟角,很多同学到横店去跑龙套,只求能有一个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。自己不是没有想过这条出路,但家里的老爸谁来照顾,自己要是像妈妈一样远走高飞,这个家还是家吗?要么就像自己朋友一样,长期在各大酒吧夜店当驻唱,但这是长久之计吗?难道为了生活和理想,非得逼迫自己这样不可?还是安安分分地做个服务员,过三年混个领班,再熬五年混个主管,工资从两千涨到四千,等到二十六七岁,嫁人了事……

“终点站到了……终点站到了……下车了……下车了……”

驾驶员不耐烦的催促,将昏睡中的申晴喊醒。申晴揉了揉眼睛,确认了一下地点,最后下了空空荡荡的公交车。

凌晨3点的浦东,温度降到零度以下,除了北风呼啸,没有一丝声响。申晴裹紧大衣,飞快地朝家里走去,到了家门口,申晴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钥匙,轻轻打开大门。当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时,对面的房门开了。

“小晴,”爸爸从门里走了出来,“又是介晚回来?”

“爸爸,”申晴有些意外,“侬还么困啊……今朝客人比较多,还有一桌日本人就是勿跑,阿拉也么办法。”

“侬早点困吧,要是下趟弄个介晚,就住到那娘个房子里去,这样也勿会太吃力。”

“啊?!爸爸,这样侬放心啊?”

“有啥勿放心额?侬又不是困到啥地方去,那娘个房子也是侬屋里啊!侬多住住也好,让那房子有点人气。好了,勿多讲了,早点困,困到11点钟,吾叫侬出来吃饭。”

2005年1月23日

中午十二点,宁晋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南京的家,这应该是大学期间最后一个假期,从今天起开始了。

父亲做了一桌好菜,母亲望眼欲穿,终于等到儿子的归来。曾几何时,宁晋会一边哼着“回家的感觉就在不远的前方……”,一边想象着家里的温暖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宁晋越来越感觉回家就是探亲,上海才是自己的归宿。这种感觉在这次显得尤为明显,自己的身体出现在了南京,而灵魂还停留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。这两天,宁晋已是魂不守舍,自己万分悔恨,悔恨自己的犹豫不决,痛恨自己的漫不经意,酒吧里那个唱歌的女孩的电话号码不仅没有要到,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自己事后才得知,这个女孩是临时顶替乐队主唱一天,没有人了解她的来历,清楚她的信息。

“小晋,”母亲夹来一只大虾,“吃菜啊!想什么呢?”

“没想什么。”宁晋抬起头,另外夹起一片菜叶,放在碗里。

“哎!对了……”母亲对着父亲问道:“小晋工作的事,到底有没有明确的说法?”

“情况变了。”父亲淡淡地回道。

“什么?!”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,“什么情况变了。”

宁晋突然觉察到了不寻常,思绪立即回到了现实,仔细地听着父母的对话。

“我们校长节后就要调到人大去了,接任的校长还不知道是谁。”

“还有这种事?就差这几个月,那你们校长对你家儿子的事就没办法啦?”

“人走茶凉,他能有什么办法?”

“哼!”母亲情绪激动起来,“当初你没爬到副厅,就是他搞的鬼,又拿什么可以为下一代做点事情的鬼话来骗你,你还真相信他的话,最后白白葬送了两代人的前途……”

“你别说这样的话,人家是想真心实意为我们家办事,组织部突然人事调整,谁也没有想到。”

“你到现在还帮人家讲话……”

“我不是帮人家讲话,”父亲也渐渐也来了火气,“人家帮我们是情分,不是本分,有本事,靠你儿子自己,考公务员、考教资,正大光明地进来。”

“考公务员,考教资,还要你这个当爹的干嘛?他能考上,还能看得上你们学校?早知道这样,还学什么什么用都没有的哲学?学金融、学财会,哪个不比这个强?”

“你们……你们能不能不吵了……不吵了……”

宁晋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家庭,没有人知道包容,没有人懂得退让。

可父母已是针锋相对,哪里能偃旗息鼓,争吵更是愈演愈烈。

“哲学怎么啦?”父亲站了起来,“再说了,当初不是你要求,一定要进上海名牌大学?学金融和财会可以啊!论你儿子的当年的成绩,最多上本地财院,你能接受吗?”

“财院有什么不好?当时还不是听了你们鬼话,现在好了,下面你看着办吧!”

“我看什么看?让你儿子自己看着办,该考公考公,该考研考研,哲学专业的本科,本来就没什么用。”

“好!”宁晋大喝一声,“我现在就回去,准备考公。”

说着,宁晋拍案而起,摔门而去。

宁晋漫无目的地走在南京的街头,这座城市对于自己既是熟悉,又是陌生。近四年的背井离乡,让自己在哪都像是一个外地人。哪里都没有自己安身之地,哪里都见不到自己的前途。本来让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计划——毕业后,凭着名牌大学的招牌,对口专业的优势,顺理成章地进入党政院校,从事行政工作,但这一切在一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了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,是这个社会太过复杂,还是这条路本就不属于自己?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庭,看似父母在社会上都是有头有脸,父亲是党政机关处长,母亲是国企领导,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衣食无忧,但自己最需要的只是一个永远没有争执的家庭环境。父亲从小就教育自己,凡事都要靠自己;而母亲却说,有困难他们来解决。而自己现在终于认识到,父母之间相互矛盾的教育分歧,是自己高不成低不就,遇事左右摇摆的根本原因。记得高三那会儿,父亲说,一定要破釜沉舟,考上名牌大学。母亲却说,别有那么大压力,考不上路也多着呢,实在不行,当兵也不是不可以……

手机突然响了起来,宁晋犹豫了许久,最终拿起电话,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。

“小晋,你没跑远吧?我等等我,我跟你一起去上海……”

2005年1月24日

下午两点,申晴坐上去往浦西的公交。上车没一会儿,区号886的手机来电准时出现。

“小晴,上车了伐?”

“我上了,妈妈。”

“哦!昨日下班晚吗?”

“蛮晚额,阿拉酒店帮酒吧生意真个老好额,天天爆满,听讲这趟阿拉实习生塞有年终奖。”

“这勿是蛮好个嘛?那年终奖大概可以拿多少钞票?”

“听讲起码三千。”

“真个不少了,不过有了钞票勿要乱用,买点需要个么子,多下来个钞票存起来,侬要着个衣裳,用个化妆品,娘都帮侬买好,寄过来。”

“妈妈,勿用介麻烦吧?”

“小囡侬勿懂,这里许多牌子,比上海便宜多了,我寄钞票不如寄么子拨侬,来个实惠。”

“哦,吾晓得了。”

“哎!对了,又差点忘记特问了,这段辰光,侬老早个男朋友,么来寻过侬麻烦吧?”

“么额,么额,妈妈侬放心好莱,吾帮伊老多辰光不联系了,伊个手机号码都拨吾删特了。”

“嗯,这么讲吾就放心了,老早个事体,过去了就让伊过去吧……”

听到这里,一段不快的回忆,出现在申晴的脑海。他是自己第一个男朋友,也是唯一一个,他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,当时只是被他相貌所吸引,就像《流星花园》里男主角,让自己陷入所谓爱的陷阱,已经不顾一切。自己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自重自爱,被他一番花言巧语,小恩小惠,很快就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自己渐渐发现了对方的本质,幼稚、自私、暴躁。闺蜜说,是自己让他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;妈妈说,是这人天生没有教养,杨浦区人,祖上多半从苏北逃荒过来的。后来,自己终于下定决心,在实习期间,换了手机号码,一个人来到花园酒店上班,要与他永不相见……

“小囡啊!侬也不小了,假使下趟寻男朋友,侬脑子一定要清爽,看看人家是勿是真心对侬,还只是白相相?另外,侬还要多了解了解,人家屋里到底是做啥么子的,最好是黄埔、静安和徐汇区人。要是侬看中了,也不要主动,要学会拿乔,先调牢伊一段辰光再讲,这样人家才会吃侬,小晴,娘个意思侬听懂了伐?”

“妈妈,吾现在根本没想过谈朋友个事体,侬对我讲这么多,是怕侬女儿嫁不出去啊?”

“小晴,娘不是这意思,但是万一碰上好额,还是要抓牢伊……”

讲着讲着,公交车已经驶过打浦路隧道,从浦东来到浦西,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。这里人流如潮,繁花似锦,自己的家曾经也在浦西,自己八岁那年的1995年,家里动迁搬到了浦东,这一住已是过去了整整十年。儿时记忆里,浦东新家的面积真大,一个客厅,两个房间,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,跟之前一家五口蜗居在不足十平米的“鸽子笼”里,真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,但现在看看,这老破小的两居室,与现在新开的楼盘相比,又算什么……

“妈妈,淮海路到了,吾要调车子了,明朝再聊吧。”

“好额,侬自个当心一点,小晴,再会。”

“妈妈,再会。”

申晴在淮海西路坐上另一班公交,去往陕西南路,之后步行十分钟,到达花园酒店。申晴看了看时间,已是下午三点整,正常三点四十分,自己会在酒店员工通道口打卡签到,之后在更衣室换工作服、洗脸、化妆,最后在三点五十五分到岗,迎接新的一晚紧张而繁忙的工作。申晴拿出MP3,戴上耳机,让自己得到短暂的放松……

有谁能够告诉我

时间的海多深

你和我的心明明曾经是相爱的

是否你还听得到……

这是新晋甜美歌手王心凌所唱的《爱的天国》,这略带感伤的旋律,让自己又陷入了沉思。曾几何时,自己以为找到了真爱,可到最后就像一场闹剧。还记得分手的时候,他又是撞头自残,又是跪地哀求,自己差点就是心一软,就在他放出狠话来威胁自己的时候,自己突然恢复了理智,一咬牙跟他一刀两断。事情已是过去一年,而未来,真正属于自己的爱,又会在哪里……

公交车在淮海中路走走停停,申晴留心观察人来人往,有沉浸在热恋中的情侣,有相濡以沫的夫妻,还有……

公交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,在等红灯的一对像是母子的人,不由吸引了自己的注意。那母亲大概四十大几,身着黑色大衣,气定神闲地注视着前方。那儿子大概二十多岁,身穿一件暗红运动羽绒服,正对着母亲滔滔不绝。就在公交车启动的一刹那,自己突然感觉到,这个男的真是眼熟,到底在哪见过,难道是在那里?难道是他?

2005年1月25日

宁晋与母亲来上海已有三天,从浦西到浦东、从徐汇到卢湾,把上海在售的房子看了一小半。母亲行事风风火火,她认定的事情,谁也改变不了。

“妈,”宁晋走在苏州河边,“我工作的大事还没有落实,你那么着急买房子干嘛?”

“着急?”母亲心有不甘地看着前方,“我早就跟你爸说了,上海的房价一天一个价,蹭蹭地往上涨,可你爸说,上海的房价已经不正常了,随时要跌。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,要是在三四年前,我手头的预算可以买现在的两套,不过现在买,也不算晚,我单位里懂经济的人都说,上海房地产均价很快要涨到一万以上,好的地段还不得涨到两三万?你就一门心思地待在上海,以后要是我和你爸吵架,我就跟他说,我到儿子那边去了,你一个人过吧。”

“可我总不能一直靠你们啊!我的理想是自己挣钱自己买房。”

“算了吧,等你这个哲学家赚到钱,上海房价还不得十万以上。”

“妈,你在说故事吧?我感觉现在房价就快要到顶了,我们是不是再考虑考虑?实在不行,在浦东买个小二手房过渡一下?”

“那种小二手房哪能住啊?要地段没地段,要环境没环境,要房型没房型,好了,你别说了,我这次不买到我看中的房子,就不回去。”

宁晋知道,这次母亲来看房,绝不是心血来潮,而是对自己工作没有落实的一种补偿。应差阳错,那天父母之间的争吵,竟然演化成了帮自己买房。自己渐渐认命了,既然你们执意要这样补偿我,我也无话可说。

“妈,”宁晋伸手一指,“到了,就在前面。”

“我看看。”母亲停住了脚步,望着一幢高楼上垂下的巨大幕布自言自语:“盛大家园,重磅加推稀缺河景房……”

走进售楼处,可谓是人潮汹涌,大家就像在菜市场买降价鸡蛋一样,你争我抢。

宁晋好不容易拉过一个销售,跟他挤到沙盘边的一个空档。

“我时间有限,就简单介绍一下。”销售拿着一根银棒,在沙盘上比划。“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售楼处,现在开盘的是这4、5、6三幢楼,每幢楼都是三十三层,都为南北通透的河景房,二十六层以上的东边户,还能看到浦东东方明珠塔。房子有138、118、98平米,三种户型,都是两梯四户,得房率在80%左右,将在今年5月1日全部交付。房子模型窗户上贴红点的是已售,贴蓝点的是已定,一房一价,具体售价旁边墙上都有,样板房在4号楼二楼,你们可以自己去参观。好了,如果没有其他问题,我去接待其他客人了,你们商量好了,就给我打电话,定金一交,最多一周之内签购房合同……”

“我还有几个问题……”

母亲刚一开口,销售已经拿起手机:“喂,您好……陈先生啊……好,好……我现在就过来……带你去贵宾室……”销售通话还没结束,已是消失在茫茫人海,留下宁晋与母亲面面相觑。

“这房子真好,我一定要买,走,看看价格。”母亲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,急急忙忙地在人海之中冲出了一条路。

终于挤到房价栏旁边,宁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,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小叫:“让让……让让……借过……借过……”

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风风火火的销售人员,将一红一蓝两张圆点,分别贴在了墙上的两个房号旁边,引来众人一阵惊呼和叹息。

宁晋再一看墙上,原本三百八十四套的房源,现在还没有贴上标签的,仅剩二三十套而已,而且全是五楼以下的大户型。

“小晋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见母亲咬了咬牙:“就选五楼138平的吧,也就一百二十多万。”

“不急。”学哲学的自己,突然显示出格外的冷静。

“还不急?”母亲有些沉不住气,“看这样子,再不到一小时,房子就卖光了,我是不想再跑了。”

“我来打个电话试试。”

不一会儿,前面那个接待自己的销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。

“定好了吗?哪一套?”

“6栋2603。”

“不好意思,这套房子昨天已经定出去了。”

“这个我知道,这套还不是没有签购房合同吗?从法律上来说,这套房还不属于任何人。你去打个电话问问买家,他到底还要不要了?我只要这套,如果你不方便,我们只好到旁边楼盘去了。”说着,宁晋从口袋里套出一包软中华,塞进对方的口袋。

“这个……那我试试……”

那个销售鬼鬼祟祟地走到后台,过了几分钟才出来:“您好,让您久等了,我刚刚联系到了对方,刚巧他又看中了其他楼盘,说这房子他可以放弃,但定金无论如何要退给他,所以我又跟我们领导请示,领导说签了预售合同定金是不退的。所以我来跟您协商,如果您真的看中这套房子,看看这两万元定金,是不是能够从您这里来承担?”

“没问题,”母亲毫无犹豫地答复:“我两万,就我来出好了。”

“妈,”宁晋无可奈何地说:“你也太干脆了吧!”

2005年2月22日

下午两点,申晴准时来到花园酒店人事部办公室,经过谈话、填表、签字等流程,申晴正式与花园酒店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劳动合同。

花园酒店是上海老牌五星级酒店,曾经是上海酒店业一个标杆。酒店的薪资和福利都很不错,刚入职的三级服务员,基本工资为2200元,全年一共发放十六个月的薪水,如果加上津贴、奖金、加班费、小费等七七八八的进账,基层服务员全年纯收入都有五万以上。酒店还包两顿工作餐,提供24小时热水,发放一年三次的过节慰礼包,以及每月的劳保用品。酒店还尤其注重员工的素质文化,免费提供各式各样的外语、烹饪、服务、礼仪培训。另外,酒店还会组织入职三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三日游,入职五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五日游,和中层以上的国外七日游。

如此待遇吸引了各方俊男美女集中到此,他们有的是全日制大学生,有的是欧美海归,真是藏龙卧虎。申晴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一个艺术生来做服务员而受了委屈,反而觉得相比一些人,自己是自愧不如。当然还有不如自己的人,自己多数都是一笑了之。

所谓高收入,换来的自然是高压力,下午四点整,班前会准时开始,无论什么理由,迟到五分钟之内扣罚50元,五分钟以上,做旷工处理。下午四点半,去食堂吃饭,吃饭前后时间是半个小时,除去上下楼、取餐、上厕所、补妆时间,实际用餐最多只有十五分钟。下午五点钟,各岗位各司其职,迎来长达整整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。

酒吧配备四个调酒师、八个服务员,另外还有内外两个领班、一个主管。主管是一个有旅日经验的女人,大家都叫她周小姐,三十岁不到年龄,对手下是霸气十足,对上级是恭恭敬敬,对客人是千娇百媚,真是八面玲珑。申晴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与她对视超过三秒,这种气场自己不知道要练就多少年才能达到?

今天的班前会上,领班安排好今晚的具体工作,最后由主管周小姐来讲话:

“这几天,通过我的观察,我们的服务情况总体上有所提高,但离我的最终要求还差得很远。举个例子,Jenny做了这么久了,酒水的基本日文,还没搞懂,昨天有个日本老顾客,要一杯ウイスキー,都不晓得啥意思,有空在家多练练,不要一觉睡到中午还不起来。还有Amy,拿杯老是不拿底,帮帮忙,这里花园酒店,不是夜排档,我讲过多少趟,杯子没柄拿底,有柄拿柄,而且拿杯子不要超过两个指头,有些人总是记不住,我下趟再发现这种情况,没得说,直接扣钞票。你们好好学学Qing,来得最晚,服务意识最好,什么事只要我跟她讲一遍,永远不用我讲第二遍……”

申晴外表不动声色,心里已是受宠若惊,也不知是自己容易知足,还是容易被打动,无论是异性的甜言,还是同性的认同。

今天运气不错,最后一批客人十二点钟就走了,有人提议,一起吃个夜宵,大家一片响应。申晴盛情难却,最后只得给爸爸打了个电话,之后随波逐流。

重庆南路有家烧烤店,周边从事服务业的男男女女,下班以后都将这里作为据点。

酒吧里调酒师、服务员一起撸串,一起谈论着男女八卦,就是不谈工作。别看大家都是年轻人,什么场合讲什么话,一个比一个门槛精。男女八卦,倒是无伤大雅,不仅会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,也是酒店上下永恒的话题。什么啥人帮啥人谈朋友,啥人帮啥人住在一起,啥人抢了啥人的男人,啥人偷了啥人的女人……

申晴对这些事情早已是见怪不怪,不仅表现得不以为然,而且还会用“真的啊……怪不得……真的不得了……我也看出来了……”等词来随声附和,融入其中。

聊着聊着,大家的话题突然集中到申晴这里。

“Qing,侬谈过几个朋友啊?”

“真的就一个朋友啊?”

“那么哪能分特了?”

“现在么额男朋友,侬不想啊?”

“那么侬有么看中阿拉里厢啥人啊?”

对于这种或多或少敏感而暧昧的问题,申晴要么笑而不答,要么一笔带过。

凌晨两点半,申晴一人徒步走到复兴中路。那里有一间妈妈留给自己的房子,与其说是房子,实际就是一个房间,那是有七八户住家的一座老式公馆里的其中一间。自己问过妈妈,这间屋子是哪里来的?妈妈说是外婆留给她的。而外婆,自己从没见过她一面,自己只知道外婆是1980年去世的,那时妈妈才十四岁,外婆到底是什么原因走的那么早?妈妈一直避而不谈。妈妈说,等你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,可是自己现在自己长大了,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
2005年2月23日

宁晋一身西装革履,悠然地坐在东政附中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。附中女校长姓曹,四十五六,外表平易近人,内心精明强干。

曹校长端来一杯茶,跟着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:“小宁啊!一年不见,老练了不少嘛!”

宁晋伸出手,以示感谢:“曹阿姨,一年多没来拜访您,没想到您还是那么年轻。”

“呵呵……哪里年轻啊?一般人按我这个年纪,就想着退休喽!不像你们,一切都刚刚开始。小宁啊!你父亲是我的恩师,我肯定会把你给安排好,你也知道,东政附中是市重点高中,课程多,任务重,你刚进来,很难有给你排课的机会。你看这样好不好?我选我们学校最好的张老师来带带你,他可是市特级教师,复旦大学政治系毕业。我听说你准备考公,这样他还可以给你指点指点,实习学习两不误。以后具体的日常工作,你就听张老师安排,尽量配合他的工作,那实习期的工资,就开两千块一个月吧,再多我也不好操作……”

宁晋边听边不住地点头,曹校长的安排真是面面俱到,无懈可击。

“曹阿姨,真是太谢谢您了,您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。”

“别说谢,我只是尽我的一些绵薄之力。小宁,你要加油啊!以后的路还很长,即使有挫折,有失败,也不要气馁,也不要放弃,努力地向前走,就一定能成功。”

早年,父亲曾在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任教,曹校长就是他的学生之一,自己能上东政,真是要感谢她,经过她的多方努力,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保送东政的宝贵名额,如果没有这次机会,就凭当时的学习状态,怕是一本线都达不到。父亲嘴上总是说,一切靠自己,但暗中还是在默默地支撑着自己。

宁晋被校长助理领到高一年级组办公室,在场各科老师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愣,之后下意识地纷纷起身,以示礼貌和重视。

“各位老师早啊!”年轻的校长助理打了声招呼,“咦?张老师不在啊?”

得到确切的答复后,校长助理继续说道:“张老师不在也没关系,我来先给大家介绍一下,这位是宁晋,东政哲学系2001届的学生,经学校推荐,来我们这里实习……”

周围各老师又纷纷点头示意,校长助理简单介绍完毕,有意识地望向宁晋。宁晋立即会意,接着说道:“我能来到东政附中实习,与各位老师共事,倍感荣幸,我与各位老师相比,真是才疏学浅,望请大家多多包涵,多多指教。”

不长不短的掌声过后,校长助理将宁晋带到年级组长身边,年级组长客客气气,依次介绍完各位老师之后,便安排办公桌、电脑、书柜。人生中踏入社会的第一步,就从这里开始了。

整个上午,宁晋也不知道要做什么,看着老师们来去匆匆,忙碌不断的场景,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人,有劲使不上来。快到午饭时间,一个看样子三十来岁的老师出现了,直接坐到自己对面,宁晋当即明白,这位就是张老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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